2007年12月1日 星期六

漢斯。



再次見到漢斯,是應他之邀,在Freiburg的『科索夫週』上。地點在一個小型的社區活動中心,現場播放著輕柔低迴的科索夫傳統民謠,彷彿在訴說科索夫人追求獨立逃避戰禍輾轉流亡的心情。

學戲劇的漢斯和他的家人自掏腰包,花了半年時間追蹤並且拍攝一個科索夫年輕男子在德國處境的紀錄片。電影開始之前,漢斯感性的用德語說:『我來自科索夫,但在德國生活了十幾年,我的家鄉理應在德國,可是我不能這樣說。』

影片一開始,就是大大的黑底白字『Wo ist mein Heim?』(哪裡才是我的家鄉?)

這個問句理所當然輕而易舉的撞進我心底。身分認同,對我來說從來就不是個容易回答的問題。


後來,我搬來柏林,有機會常和漢斯見面,(我是在柏林認識漢斯的,)德語也更好了,當時影片中模模糊糊的部分,我企圖試著去理解。

於是有次我問他「那麼你拿的是哪裡的護照?」「我沒有身分證。」漢斯靜靜的回答我。「什麼意思?」以為自己誤會了der Ausweis這個字的意思。

漢斯解釋:「我和家人是在戰爭之前逃亡過來的,戰爭發生之後,塞爾維亞的身分證就失效了,戰後的科索夫還是無權發護照。」他彷彿看到我眼裡的疑問,他說:「小李歐是德國籍,(漢斯的兒子,)但我不是,我不是在德國出生的,妳也知道要加入德國籍有多難?更何況我連自己的國家都沒有。」

我一時之間語塞,儘管我所來自的台灣,時常得在國際場合上,就「中華民國在台灣/台北」這幾個字之間做文字組合,但我手上拿著的是貨真價實的護照,甚至比「唯一的中國」國民手上那本還要好用。

更何況,生活在他方,像是浮萍一樣在水漂流,而護照,無論是出生地或已經換成所在地,幾乎就是唯一可以抓得住,最實在的根。即使是偷渡客,拿著原來國的身分證明,總還可以回去坐牢吧?

漢斯說這就是他拍攝的紀錄片裡,男主角的處境,他們這一代人,十歲以前來到德國,從有記憶開始聽的說的看的全是德語,他們甚至看起來和一般德國人無異,(科索夫人的穆斯林信仰在年輕的一代幾乎已不復見,)但是因為沒有身分證,她們必須戰戰兢兢的每半年去一次簽證官辦公室,等待命運發落。

那是極為痛苦的等待,漢斯說在他兒子出生前的那段時間,他剛剛辭去在Freiburg劇團的工作,搬家到柏林,原以為會有更多表演機會,然柏林太大人太多,有太多人等著進入劇團,於是拿半年簽證他理所當然被拒於門外。

「那時候我總是想,萬一我沒有得到簽證怎麼辦?」漢斯如此說。

還好漢斯的家境在科索夫人中屬於中上,他的父母在科索夫難民組織上有相當的具體的聲望,加上女友莉莉亞是德國人,現在又得到一個德國兒子,所以處在失業狀態的漢斯,終究還是每次都得到延長簽證的許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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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為什麼不和莉莉亞結婚呢?他說哪有這麼容易,他在二十歲時曾結過一次婚,但現下可笑得國際現勢卻讓他無法證明自己已經離婚。


我從側面看著漢斯。漢斯有一張猜不出年紀的臉,似乎什麼年紀都有可能,而且還真的很難說得上來是因為他是個演員,又或者是因為他的經歷。

這讓我想起第一次和他見面,在柏林。那時候他躺在家裡的沙發上,恰如其分的呻吟著,虛弱的和我打招呼,扮演一個被感冒突襲的病人,讓我和男友既是同情,又哭笑不得。


後來,當我告訴漢斯,打算寫一篇和他有關的文章時,我本來想要寫他在柏林這一兩年顛簸的生活狀況,我問他願不願意接受正式的訪問,並且約了時間。然兩個人因為在同一個星期搬家,訪問的事情就被擱下來了。

等安頓好,開始要寫的時候,剛巧看到科索夫打算自行宣布獨立的消息,不知怎麼的,我驚覺所謂的訪問已經不需要了。我早已經認識漢斯生命中最重要的訊息:

畢竟,還有什麼境遇比「沒有自己的國家」更值得書寫?


小註:

1. 原則上科索夫人拿的應該是塞爾維亞的護照,然大多數逃亡的科索夫人不願意接受塞爾維亞的護照,她們認為自己就是拋棄了這護照才變成難民的。但是這部分的來龍去脈我還不是很清楚,至少漢斯是一種堅定的態度說他沒有國籍的,而我在語言班認識的幾個科索夫同學也從來沒有人會說自己來自塞爾維亞。

2. 寫這篇文章之時,一旁的收音機傳來科索夫打算在大選之後宣布獨立的消息,這個消息讓漢斯很憂心,他認為那會再啟戰爭。或許他擔心的不只這些,如果他有了自己的國家,那是否意味他得回家?

延伸閱讀:科索夫(Kosovo)問題緣由。


AngelEggroll於2007.11.30在柏林Prenzlauer Berg私宅。



3 則留言:

angeleggroll 提到...

是說,發表完看到時間是星期六沒錯,但跑兒顯然還在過星期五,不知道這樣會不會亂掉?

實在很抱歉因為搬家造成時間的亂排。

匿名 提到...

看到這個故事真的很令人心痛,
有些事情明明直走的距離最近,
但因為某種政治因素讓原本簡單的事情更複雜,
甚至選擇用最壞的方法來處理事情。
我在想台灣以後也許會面臨到同樣的政治問題,
或許問題早已經開蘊釀,
那些流浪出去的台灣人到底要說自己來自哪個國家呢?
抑或在回答這個問題前只怕精神上已經錯亂…

匿名 提到...

這兩天在家裡我爸也拿了科索夫要獨立的新聞給我看~馬上想到妳所寫的這篇文章,關於科索夫人的文字紀錄!感覺世界真的很大~也很小!!

對了~應該自我介紹一下~我是UNA研究所的學姊,很久以前從UNA那連到妳家又連到這裡,潛水很久了~真的很愛妳的文字!